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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终梦

来源:哔哩哔哩 2023-05-24 14:28:20

幕升

各色的光束穿梭过城市的街巷,灰色的雨沉入钢筋丛林的细胞,淅淅沥沥地驱赶着街上的行人,寥寥的几顶孤伞移动在雨幕中,一眨眼就淹没在渐浓渐稠的水汽里。层叠的立交桥在不眠城下投出的几片阴影也被侵袭的雾一并裹了去,埋入灰白的暮。

沈甸裹紧了小他三号的羽绒服,费力地把帽子翻上去,没走两步就被发紧的头皮逼得又拉了下去,另一只手拖行着身后的垃圾袋,一边留意着辅路间湍急的冲流,不时地提着起沉重的容器荡过那些沟渠。

今天的天气够凉快,但有雨的地方就不太适合操作,雨下的东西大都是被水泡烂泡脏的,沈甸还不是那种最低级的拾荒者,他自认为还没到那种地步,绝不会跟他们一样去那些恶心的垃圾堆或者泡着油水的破桶里啃东西吃。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在遛弯吧,散散步,为自己找一点可怜的灵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后者尤其的紧迫。

沈甸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作家,但他确实在凭这一门可怜的技艺去卖钱,周围没有文学社会收留他这样的家伙,他也从来没学习过什么专业的技法,全凭手头上一点所谓的天赋和练习。有的时候写点小说,更多的时候帮人代笔,或者接点约稿,不幸的是前者一直反响平平,后者倒是打出了点名堂,有一段时间内也凭着好质量好速度收攒了不少积蓄,但没耗太长时间就被他败光了。

桥下的公益救济站没什么东西,几张椅子上却已经挤满了冒着潮气的人,扫一眼货架上没东西,沈甸就知道这边不可能有收获了。新的目标的出现很快引来了这群贪婪而敏锐的目光,他忙不迭地提了速度,抓紧走出了那些家伙的目视范围内。

隐约地瞥见几个熟人,他也不敢停步,上次还借了他们几个小钱,但都输光了就没办法,穷哥们几个想必也不会太介意这点小财,下次有了再还就是。但不可避免地,悔意又上了头。

他是个抑郁的赌徒,别人这么叫他,但他清楚的知道,赌徒才是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属性,抑郁是送给他的文笔的,几个老赌友里就有他以前的老客户,他懂得如何在新AI时代拼下一片地板,只有一点灵感偶现的非常理修辞是不够的,交易是和人来做,人际交往的过程就尤为重要了。他的手段无非是帮自己打造足够坚硬的网络人设,他只需要躲藏在这个人设后——一名抑郁的少女,或许是家庭关系,被逼着出来写作维生。没有人会愿意为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写手再去单独地找办法查询真实成分,至少没有必要,毕竟他们不需要和一个居无定所的“社会自由人才”面对面的交流,网络上的人设足够电磁波对面的人感到愉快就够了。

赌徒清楚地品尝过失去一切后的味道,如何描述好他来为自己定制性格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是沈甸一点引以为傲的小技巧。

但帮不了现在的他,他已经忘记如何保住那些生于脑中瞬光虚彩里流水一样的词句,像是指间的朱砂一刻不停地滴走,命运似乎只是短暂地赋予他这一项天赋,一旦失去那些词句,高速试验,准确筛选的AI会将他淹没。

未来的一切都将是AI的,AI会试遍每一种可能的喻体,再奇异的比喻都会被他们搜集出来,这是既定的文学艺术的终结,他很快就会被学习他的AI淘汰,他们懂得如何积累他的视野,并利用他的视野重新搭砌文字——更快,更稳,更精巧。

就这一行来说,他快失业了,但现在的他不在乎——现在的他是捡垃圾的沈甸,干一行,精一行,干事的时候尽可能地少想事情,就能避免无用的多愁善感——这也是赌徒的一点情感经验。从这方面来说,捡垃圾可以分散他足够的精力,他在这一过程中能看到最多的人情世故,能收获尽可能多的灵感,用于他的写作。在这一点上,沈甸自视已经超过了其他的拾荒者不少,自己可不是在为了维生才捡垃圾,他也不需要去垃圾堆里啃那些最肮脏的东西,他只是一个暂居贫民窟的文豪......等待有识之士而已。一想到这里,他就轻松得多,无来由的尊严感让他的身体充斥起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但至少现在,拾荒的过程还得继续。

不过今天他已经在往回走了,夕日欲颓,天色暗下的速度超乎意料,或许是维持白天光照的模拟系统耗费太多,从昏黄到血红,再到暗下的酒红和彻底的黑暗,转瞬间夜幕已然垂下。

临时的居所在周围一家写字楼房间——插了钥匙却没人的小写字间,在原主人想起这里前,他都可以住在那里。不过雨似乎下的越来越大了,那就有些麻烦了。

在走到这片立交系统的尽头时,他靠着支撑柱坐下,望着层叠的金属栅栏外林立的楼宇,拖近了塑料袋,将里边的便当盒捧到身前打开。认真地在手上喷好两下捡来的酒精喷雾后,先把被挑在在盒边,裹着沙拉酱的洋葱丁拣进口里,边掀开面包边把粘手的酱抹在上面,再将弯了三折夹在其中的火腿片叼进口中,连同上面厚涂的芝士酱一股脑地吸入口中,缓慢地嚼开,浓郁的液体糊了满嘴。剩下几个洋葱丁又被面包捏着夹了回去,咽下嘴里嚼着的一小块,再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大口三明治,混着先进口的火腿肉搅在一起,细细地嚼碎所有,一齐吞入喉中。

“呼......呼唔。”

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剩下的部分就只是为了充饥了。

这份三明治是他在附近的中学门外拿来的,到手的时候,能装两份三明治的食品盒里还剩一个完完整整的,他就带上它当晚餐了。里边最有滋味的也就是那块火腿,美好暖和的烟熏的味道,像是一间在风暴里温暖干燥的小屋。

可惜白面包酸涩的味道顶的他鼻腔都发酸,也难怪这东西吃了一个就被丢在这里了,但为了充饥就是必要的了。

拍了拍手,从地上撑起身子,靠近桥上的排水道溅下的水流,接着那灰色的液就算是洗干净了手,把剩下的塑料盒塞回袋子,旋拧着前端绕肩打了个结,绕到了支撑柱的另一侧,附着的直梯从这里直通桥顶,没有任何护栏。

“饭后运动...啊,今天有点晚了,希望还有东西可看。”

用力地甩甩手,再狠狠地在裤子上抓了两把,一节节地就飞攀上去。

越来越高。

远山沉影,群楼吞暮,熄了霓虹的都市只是静寂的墓地,厚涂的黑染尽了本应酒红的夜,重云铸铅幕,只立着无数块叫作楼房的方尖碑,影影绰绰地点缀着几点游魂似的残灯。后方的桥上车如掠鸟,追着光流撕开密闭的雨,又融向远空的尽头。

沈甸侧身,俯靠在直梯上,公路的下方是震动中的列车,开着大广播一路轰鸣着冲向不知名的方向。

“我们的生活,往哪儿开!往哪儿开!”

他记得这场,那次他还去看过演出的,2021年的地下风云北京站,就去了那一次的现场,票花了不少钱。

熟悉的主唱依然还在喊,桥随着歌声不断 地发颤,促流的风狂乱地穿过一个个桥洞,像是绕过一个个笛孔的吹流,尖利地在叫,声音混杂成一团恼人的噪音,当初的那场演出的现场阴间得现在的他来想,都要感叹其冲击感。

“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他似乎看得见在前方那一片黑尽的深空里,那个穿着艳丽的男人在闪动的油绿灯光里,用他那独特的语气一句句地问着观众开不开心,轻不轻松,又在一句词后就爆了全场。

“请....神——了儿!”

灯光骤闪起来,闪的他眼前一阵阵地发炫,仿佛这里就是他最适合的舞台,一瞬间,身边的人都在跳,都在喊,他就淹没在了那骤旋的涡流中,在欢腾的,荒谬的,喧闹的一切里淹没。

“......”

他不记得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那只是伪装,脚下一阵阵地发起了软,疯狂的回忆弄得他全身大汗淋漓。

忙不迭地,他爬上了公路桥边,翻身坐进了护栏,歇过气来。

望着远空,沈甸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槟榔,别人给他的,他觉得不好嚼,但戒烟的日子里不嚼些什么就难受的发紧,烟草太贵,槟榔大都是上几个十年积压的货物,废旧的货仓被人现了就一车车地往安全区里来拉。

塞进口里,坚硬的纤维扎进了牙龈和嗓子,硬着头皮嚼了两下就被吐了出来,满嘴的血腥味道刺得沈甸直皱眉头,骂骂咧咧地抓起塑料盒,抬手要扔,又想来能和人换不少钱,愤愤地插回袋中,从腰带里取出水瓶,拧开瓶盖咕噜噜地就往嘴里灌。

“噗。”

水溅湿了衣服,匆匆忙忙地在自己的羽绒服上拍打两下,沈甸猛地扭头,就看到一个金发的女孩站在他的身旁,怯生生地抓着他的手腕——上面的水壶还在滴答滴答地流着水。

“?”

这是沈甸的第一反应。

“操他......#的!这怎么有个孩——哪个没....没#的东西!妈...#的,好悬没呛死我!”

猛地站起身来,还没站稳,一辆车子就擦着沈甸的身子飞驰而过,骤风将他的身体冲着轮子直吸过去,匆忙要后退,急转的风向一下就把他向外推去,脚下把握不好平衡,当即跌翻在护栏上。余光看到女孩那身体轻盈得像个风筝,疾风扯起的纱衣漫天地一掀,就要被直接压出桥外,下意识叫着小心,女孩却像是倚靠在了那道风上,侧着半边在外的躯体,险险地挂在那里。在身体从失衡坠落的恐惧脱离的瞬间,沈甸一手撑起身体,另一手直飞出去,拽住那根细的黄瓜似的的胳膊就向内狠拉。

咚隆,咚隆。

城际公交硕大的车形碾过不平的路面,轰鸣的声音像是劈开厚云的奔雷,拖着那些绿的,紫的,黄的流光划过夜的桥上,沈甸按着女孩的手,紧贴着护栏,身后能感受得到巨轮飞滚时的震动和穿过车底的风,脸前是高空中呼啸的湿气流,雨水和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大气也不敢喘。

空寂踩着悄快的脚步,跟着城市的末班列车,冷光推着它们重占了夜的孤桥,那发着光的耀目的阴影已然消融进了晚的远方,翻了个身,躺在了路中央,大大地喘了两口气——夹着氢油混合气的热气灌满了肺,他猛地就从地上爬起,三两步站到了那个女孩旁边,在散开的纱衣里看清楚了她的样子。

那是一件散的近似于婚纱的纱裙,裹着一个金发的女孩,她那发育不良的身体活像只茧里蜷缩的幼虫,方才轻巧的舞衣现在被脏水泡透,层层叠叠地压在身上活像是蜕掉的死皮。

“操你...#的,你一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妈...#的,我可付不起什么狗屁医药费。”

不打算管闲事,沈甸爬上了护栏,三两下就开始向下爬,没下几级,贴着桥洞的风一吹,警报一样尖锐的声音好悬没把他的身体直接拽翻下去。深吸一口气抓紧了梯级,一边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紧贴上冷硬潮湿的墙体,费力地连抬几下手臂,自己又翻回了桥里。

小女孩已经抱着身上厚重的裙衣靠坐到了护栏旁,微弯着腰,环抱着曲起的膝,一把又一把地抹着自己的头发。

贴身的衣上重重的皱纹绳子一样的绕在臂间,那是吹干的汗凝成的胶,粘着他已经瘫软的双腿,把他的身体拉倒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睁着大眼,一切的一切迷糊又疯乱得像是那首歌。

“哎呀我说命运呀......我得谢谢他......”

自顾自地呢喃着要炸开的脑子里残存的歌词,他感觉自己的浑身上下一阵阵地发重又发烫,但他很快就差不多地喘出个头,拧转过头去。

女孩从刚才开始,不论他翻下去,还是又瘫回来,只是眨动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一声也不吭地盯着他重重起伏的胸腔,或许还在听声音——听风,听雨,听他那愚蠢而迷惑得令他自己都费解的动作的声音,和不住的呻吟和呼吸。或许他还听得到在轰炸着自己颅壳的那燥的能爆开吉它的鼓点,而当脑子中的万般思绪拐到这点上,他就会不可避免地笑出声来,笑那万变的幻想,笑流离颠沛都抛不掉的幻想。

他该整整思绪了。

就这么想着,双手撑着地面,抓了满指甲的污泥也不顾,简陋的牛仔裤早已被泡透了,他只是抬起身体,在满脑子喧闹着的吉他,贝斯和鼓锣摇荡着的震耳声音里。

直到一切被那声清脆的葫芦丝喝断。

“......我想喝水。”

“?”

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女孩,沈甸一摊手。但女孩紧接着指了指他腰边的水壶,这就让他确定他没听错。

“你来这鬼地方——这他...他#的狗#的东西来了都要被撞死的地方,喝水?”

“不就在那里吗。”

轻灵灵的声音像是那种挂在学校窗沿的风铃,叮铃铃地脆响着摇来摇去,泛着天生和他融不来的那暖黄色的光。

“......。”

对着那双亮金的眼睛,沈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做出的反应就是解下他的水壶,拧开盖子,看到边上还拉着一道黏丝的他又撇了撇嘴,将水壶凑到牛仔裤旁草草擦了两下,直直地递过去。

“谢谢。”

咕嘟咕嘟,纤细的脖颈几下鼓动,女孩就把剩下的半壶水尽数吞进了肚子,抬手擦了擦嘴,随意地又抹在身边的纱衣上。伸手捡起地上的盖子拧好,女孩将水壶送归回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终于能将自己调理的心平气和,暗自佩服着自己能精准地换掉脏字的能力,沈甸总算能问出几个流畅的问题。

“......我在...梦游?”

缩回的双手环抱住膝盖,女孩的脑袋歪来又摇去。

“......喂,我没他#的在和你开玩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大晚上的往外跑什么......你家里人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梦游出来而已,家在哪里......很重要吗。”

沈甸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的大脑已经允许不了他思考太多这样异想天开的故事——或许刚才的状态可以,但现在不行,那种沉入幻想的感觉炸的他脑袋发痛,鼓膜仿佛都要被虚空响起的音乐撕裂一样的感觉。

“操他妈的......我受不了了,你身份证明也没有吗?”

粗暴地伸出手去在女孩的纱衣上左拽右拽,后者一下就蹙起了眉,缩着身体伸手拍在沈甸的手上。

“你身份证呢!”

“我没有。”

“黑户——姑奶奶,你得给我个理由,解释为什么你出现在这个鬼地方,我现在要和你说的是我可没什么闲工夫,我忙的很,好吧?”

摇动着肩上悬挂着的蛇皮袋试图和女孩说明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沈甸已经按耐不住火气,他感觉自己已经歇够了,做好了现在转身就走的准备。于是说着话他就再一次向护栏靠近过去。

“我好冷。”

“......”

沈甸又一次张了张口,深深地吸了口气,指了指下面。

“你能从这下......”

“唔...呜.....阿嚏!”

三两步撤身出去,沈甸指着她半天也憋不出来一句话,最后手指一转,指向了立交桥的出口。

“......走。”

一切都反过来了。

直到把女孩折腾上唯一的那张狭小还破皮的沙发床上,沈甸靠在墙边一口接一口地灌着冷水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把那盒槟榔放在自己的脚边,盯着那绿的发艳的包装,试图让自己在专一的状态下能思考出个什么结果。但事实是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带了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回家,值钱的东西没捡到,他或许得打个电话给区域安全部门,但他对后续的麻烦手续忌讳莫深,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通电话给家人。

当然,他也有方法,他认识捡尸的人,打个电话过去,自己就会得到一笔不菲的钱。

但就像前文所说的,沈甸是个自认为有底线的人,自己不用啃垃圾,卖人的生意他也绝不可能去碰。

手倾猛了,水浠沥沥地从杯沿溢落,溅进口鼻,顺着洒下染了一路湿痕,呛得沈甸咳嗽连连,当他抓旁边的卷纸去擦时,沙发床上的身体又翻动起来。

“我睡醒了。”

贴身的衣服就是一条款式小得多,更贴身的小睡裙,她推开那床毯子,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却不小心又把肘弯撞到了墙壁,一声轻哼,紧接着就是一张委屈起来的小脸。

擦着嘴巴,浑浊的水珠从杯壁滑下,沈甸抬起头来,冷目看去。

“......”

“我做了一个梦。”

女孩的声音还是很轻,懒洋洋暖融融的感觉消逝了,变成了青笋似的脆生生的响声。

“哦。”

夜很难熬,夜里外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不三不四的人,一到夜晚,街区就成了他们的游乐园,不眠城里的人少有睡觉的,新的药物能允许大忙人们瞬间为他们的大脑重赋状态,吃不起药的人夜里就待在立交桥下无数桥洞和其延伸出的,交纵在高楼间和下水道里污满油渍的毛细血管,等待着周围的淋巴细胞和那些欢唱的细菌咬成一片,有些人就在混战中被一并撕碎,没两天就被周围的细胞清理的一干二净了,也因此每家每户没了人就变得崭新如洗。

睡觉的人越来越少了,安全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上城区现在热播的老片子是人类清除计划,资源一天天的发紧,今天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啃垃圾,明天的人就已经蹲到别人的肠道口去等着,他连口热乎的都吃不到。

找到一个能暂时栖身的细胞就很难,年轻的时候沈甸学过点英语,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个词的另一个解释——一个安全得多的地方。

“梦到在外面的荒野里,有个漂亮的小猎人,每天都要钻进那些暴风眼,为了去那里看星星。”

“......”

一种本能的感觉在被唤醒,几乎是不自觉地,沈甸接上了话。

“然后呢?”

“暴风眼里有好漂亮的星星,它们都在流动...从融化的天空上流淌到地上,像融化的热巧克力——那是溶解的夜,里头翻滚着几块棉花软糖——那就是好看的星星。可以撕下来,软绵绵的,一碰舌头就化的无影无踪,又成了团热乎乎的东西,流进了喉咙里,身上就都是暖暖的。”

她的声音又变成了那种棉花糖似的柔软,说着话还在不住地舔舐着嘴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沈甸终于能把自己的目光从那盒槟榔上拔出来,移到女孩的脸上,两滴泪水在她出神的眸子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她只留给沈甸一个侧脸,两只眼睛都望着玻璃窗外——窗台上已经很久没清理,积了层厚厚的灰。

“......想家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一种无来由的兴奋涌起在了沈甸的心里,但他还没有抛掉理智,有人给他的约稿是设计一个无与伦比的约会场所,暴风眼和星空或许会是个值得一试的搭配。这个想象美好的有些像童话,干净的也像,更多的,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在那模拟的天气系统和穹顶之上,酸雨云和辐射流之上,尘嚣之上的星空里闪烁。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文学工作里失去了这些点子,他自己也承认他写的东西越来越没趣味。

但这不意味着他要失去理智。

“你真不打算回家了吗?”

“我没有家,怎么回家。”

女孩砸吧着嘴,翻了个身,把那个被子往下巴拉了拉,又带起掀起的表情把它们推远到了肩边。

“噫......你的被子好脏。”

“是你太干净了。”

“干净不好吗?”

“在这里住,你总得习惯这些的——但你可以不让自己那么脏。”

沈甸撑着下巴,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又插进裤兜,在一堆皱皱巴巴的毛票里摸索几下也没能拿到熟悉的烟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握紧了水杯在地上转动两圈,送到了口边,又是猛地一抬,又一半的水都泼洒在脸上,溅进口鼻,他闷哼几声,把那卷畸形的纸又扯下来,用力地擤起鼻涕。

“哦,如果把热巧克力换成咖啡....不,巧克力牛奶!星星就可以是麦片...那种谷粒做成的星星,月亮形状的小早餐颗粒,干嚼起来很脆...嗯,这个比喻也很好。苦甜的浓变成了更多的...柔,没错,热巧克力冲不开很粗糙,热牛奶就不会,很滑,很柔...是真正融化的天空...醇厚的糖浆绕在纸上,凉丝丝...也可以是暖暖的,嗯,我更喜欢这个比喻!”

她似乎越说越开心起来,摇晃着那根纤细的小手指,仿佛熔融的天空就绕在其上,还冒着甜丝丝热腾腾的蒸汽。

“......”

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温暖,沈甸感觉困意顺着童话里的藤蔓爬上了叶,而叶是他脚下的地板,软滑得像张天鹅绒包裹的毯子。但更重要的是,他感觉下午想到的,自己要在作文上失业的可能性降低了。

如果他能握的住身旁的这眼泉,但还用不着急功近利,作为一个人——一个自认为有道德的人,他还有些事情要问。

“现在我有些困了,你真不打算回家了吗?”

沈甸半眯起眼睛,双手交叉到头后算是给自己织了个舒适的小摇篮,放松下来的身体后随之靠到墙上,翘起的双腿跟着一晃一晃。

“但是你这里很适合睡觉,安静,没人打扰,也没人会来叫我起床。”

“以前有人吗?”

“或许......但是我一向擅长挑睡觉的地方。”

“比如公路?”

“唔....我说了,那会我还在梦游。”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沈甸眨动着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睛,一边放缓自己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说着。

“交易...我讨厌交易,那是成年人的......”

“那就做小孩子的交易。”

很容易就说出口的话,沈甸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现在的感觉不是烟气环绕时那种轻飘飘的迷醉,也不是方才的幻想——那种吵闹的,荒诞的想象......这样的景象明明看起来会更可笑,但就是一种心底产生,踏实的满足感,一定要说形象些,就是吃下一块不大不小,不苦不腻的巧克力蛋糕,松软的甜食会让身体每一寸肌肉都放松下来,仿佛自己也融进了那温和的巧克力....

温和的,巧克力色的天空。

“......那么,我给你什么,你给我什么?”

“你给我你的梦,我给你睡觉的地方。”

“......”

女孩的笑容消失在了脸上,短暂的严肃猛地浮现,正在沈甸担心自己是不是价开低了的时候,她又绽开了嘴角。

“先生,你在担心什么吗?”

“不....呃...好吧,算是。”

“我觉得......这是蛮划算的交易...但是一定要洗被子,答应我,好不好?”

忙不迭地点着头,沈甸掀开了旁边那台五金废件建构起来的笔记本电脑,床上的女孩撑着床跳了下来,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过来。

“我的衣服...你放到哪里了?”

“就在那边。”

“那....先生的名字叫什么?”

“沈甸,沈默的沈,电...沉甸甸的甸。”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沈默是位诗人,我比不上他,我得再多沉淀,沉得沉甸甸....我就叫沈甸。”

紧张地敲动着键盘,正常的启动让沈甸长舒一口气,但还没有结束,他快速打开那个古早的txt启动器,塔西佗公司的处女作,但是好用。

“沈甸...好,我记住啦,沈甸先生,这里的地址是?”

“......安杉河街三十四号,我顺着安杉河立交系统捡东西,晚上回来的时间不一定。”

“好....那,沈甸先生,我的名字是艾尔玛,就是艾尔玛,艾玛也可以?但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有些像很多有名的作品或者演员的名字...我不想那么耀眼。”

“我就叫你艾了。”

“好极了,沈甸先生。”

叫作艾尔玛的女孩歪着头,打量着这台不带装饰的电脑,似乎很快失去了兴趣,她把沙发床上的被子推到了地上,在沈甸的直视下,一个轻盈的旋身就扑倒在上面。

“那么,接下来,这里就是我家了。”

她心满意足地说道。

“我要再睡一觉...嘿嘿,这里果然让人安心呢?”

“你这个样子不怕被人拐走?”

“谁会拐我这种嗜睡的疯丫头。”

沈甸侧目。

“谁这么叫过你吗?”

“曾经,我想是上一个我觉得有趣的住地,我说过,我一向对挑睡觉的地方很有心得。”

“...你能把你刚才的梦再说一遍吗?”

艾尔玛从沙发垫里抬起了头,歪着脑袋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

“我觉得它不够精巧.......而且我现在又困啦...睡一觉再和你说好不好?”

“......你只要睡觉就会有这种灵感吗?”

“说不好哦,晚安啦。”

女孩翻了个身,朝向了墙。

沈甸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斜靠在墙旁,借着刚才的睡意闭上眼睛,准备做一个很久没能做过的梦。

“对啦,沈甸先生。”

“什么...?”

“谢谢你听我说故事......谢谢你拐了我这个疯丫头!”

“......不,我很喜欢你这个故事。”

沈甸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嘴,艾尔玛似乎还在自言自语,他就没有再听见了。

幕间

我曾经有一份极充实的工作。

写作?确实,之前一段时间的你写的东西相当出色。

......嗯,所以,我希望......

借钱?没问题,都是小事,就是上一次的钱还没还到我手?

还要请您暂时推迟一点时间......

事实上,我要问的问题是,你的文章已经丢掉那种神韵了,我们的AI现在可以完完全全的...学习您。

.......

要不要赌一把?

六合彩?

用文字赌。

......我没有拒绝的空间,来吧。

当沈甸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回来时,艾尔玛正撑着下巴靠在沙发上,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沈甸把一盒打开的牛奶放到桌上,用指节敲了敲盒子。

“艾。”

“唔,谢谢,热的吗?”

“没那条件。”

“...那也不错?”

艾尔玛歪着脑袋,一头金色的细发散乱在肩上,半遮着眼前的视界。

“要听梦吗?”

“......新的?”

“新的哦,更精巧的一个。”

“说说看。”

双手抱着牛奶盒,簇动着一头亮黄的头发,像朵窗台边的小菊花,摇摇晃晃得好似个不倒翁,一边轻快地摆动着双腿,看起来就是个活泼的女孩子。

“嗯...一泼水——实际上是摔碎的镜子,一踩上去就会翻转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条河谷,划着木船划进去,星月从罅隙上射下,在镜一样平滑的水面上倒映着下方...下方的城市...里边就是街区,落入水中就飘到了城市的天上,这个怎么样?”

“......好。”

沈甸知道要把它安排给什么——一个旅行者——一个完美的素材,细想来也是很平常的想象,但为什么他就没能有那样的点子......

明明自己的经历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宽广得多,自己见过这个世界最阴暗的地方......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在笔记本上开始敲动起来,沈甸不住地深吸着气,他需要三个小时来完成这篇稿作,如果接下来能保持这种节奏,在家写东西可比出去捡破烂要快——要轻松得多,来钱也快,似乎是完全合适的事情。

他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的一切,艾尔玛似乎是一把钥匙,能串的起来那些他抓不住的诗的碎片的点子,飞落的花瓣就那样被轻盈的少女尽数抓在手中,映着她恬静的笑——又带着活泼的光,风铃一样的光,他又一次想到这个意象。

他花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而当他写作时,艾尔玛就趴到了桌子旁边,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屏幕——一如初次见面的桥上的那种的目光,盯着跳动的光标和越来越长的字段,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

在艾尔玛趴到桌上,向前拉长身体伸完一个懒腰的时候,沈甸敲完了全文,把它送进了电子邮箱。

砸吧着嘴,半睁着眼的少女似乎有些无精打采起来,翻倒在沙发床上,环抱着比她还长的枕头,四肢紧扣在上面蜷缩成一团,自顾自酣睡起来。

沈甸坐在椅子上,侧头看着女孩,他隐隐地有些惶恐,如果这间无主的房间被人收回去,艾尔玛是不是就要离开她了。他不敢放走这样一个无限可能的源泉——从另一方面来说,她简直是台印钞机,抓到了手上他就不可能想办法放走她,但看着少女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沈甸一时又不知道,自己用她的这些魄丽的梦去赚钱,又算不算违背他为自己定下的尊严的事情。

他又想起来了自己的信条,今天似乎格外的多愁善感,而自己的信条告诉自己,干事的时候尽可能地少想事情,就能避免无用的多愁善感。

另外的一条是,创造主义是解决虚无主义的最好的方法。

捡垃圾的生活冷寂的感性和浪漫主义的情调再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能够再一次流畅地输出如此长度的作品,即使抛开其他不谈,也是一次很久没有过的丰沛的情感体验了。

就像杯牛奶,醇厚,温热。

看着猫一样的女孩,沈甸感觉没有用的冗余情感再回到他的身上。

直到思绪被清脆的电子音打断。

“您的电子账户已收到:30.00通用信用点,本月利息为0.84%,欢迎您继续使用本公司电子金融服务。”

猛地从桌子上撑起身体,一股无来由的狂喜填满了沈甸的躯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以后日子的光明。

他早已受够了捡垃圾了,不是吗?

......

“沈甸先生......”

“我在。”

沈甸不再挪动鼠标,小心地抬起手来,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扭头望向房间内侧。

艾尔玛趴在窗台边,望着玻璃外的繁丽夕城,冷月的光穿过树叶跌碎在镜样的窗边,融作几片颤动的水银,映凉了女孩的皮肤。

“我相信从哪里开始说...我发现在一座花园...一座好安静的花园...我光着脚在那些草丛上踩来踩去...草叶是软而湿润的...然后我就忽地看到了一朵花,在一片空地里,月光照着那里。那是一朵...镜子一样的花,水晶一样的铃兰。......我甚至看得到自己的倒影。它有冰一样的冷滑......摸起来又是温润的玉,看起来泛着水似的柔软,风一吹,它的表面就粼粼生辉,波光闪动,还听得到那花蕊摇动时清脆的风铃一样响声。”

“...这还算是铃兰吗?”

“它叫莱芙啦。”

“莱芙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她和我说的...她在我的耳边,轻轻的和我说...低声的私语那些不可思议的词句......月光融化成皎白的丝带,缠绕在她那赤裸的酮体上......”

“她?”

“嗯,她...你想啊,月为她掀起夜的帷幕,在安静的花园里,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然后在和我轻声地打着招呼,她说,‘我叫莱芙...’,呼呼...哧噜——呼唔,然后,我靠近去她,我问她,要跳舞吗...?莱芙小姐就答应我,笑盈盈地又发出那些动听的声响,当然是她了。”

“...我没想到你还学过舞蹈。”

“只是随着本能地...去舞动肢体...就像那些童话一样的舞台剧...我和她拉着手,一圈接着一圈地自旋,又或者说我们只是静止的,是周围的世界——树木,花草,泥土,环绕着我们踩着紧密的节拍,一圈接着一圈地飞扬它们的枝叶,翻滚一百零八次风,星与月的华尔兹。你想想看,无数的星粒拖着纤细的尾光在我们的身周流转,月的光被乱舞的叶滤成闪动的迪斯科球一样的炫芒,舞蹈永不停息,冷风和她的花叶弹拨着月光的滑弦,而她像面碎裂开的镜,多面几何的规则表面反射着不同的我——笑容,哭泣,愤怒...然后啊,旋律就迷幻起来,周围的世界在我们身周一下下地回旋和分裂,在她那镜一样的躯体上散射着万千瞬光......”

“修辞密度有点高了,艾......我听起来有些头疼。”

沈甸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尝试在心中绘画这样的画面,但却怎样都看不真切,像蒙了一层雾,黯淡而模糊——那一定是一个魄丽异彩的无法想象的世界才逼得小家伙憋出这么多形容词。他还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艾尔玛咽下了口中的热巧克力,已经舔净粘在嘴边的香甜,又开了口:

“但是那真的无与伦比.....她的歌声突然就变了,从柔润扬起成冷锐的锋,世界围绕着我和她相拥的中心,绽裂成无尽的万花筒,在无穷的超几何包络线里向着尽头无穷的盘旋,螺纹扭动空间,她就在那万花筒绞收的尽头,缢裂成无数个碎形,它们在我的耳边歌唱着最繁复的重奏去歌颂时间......我要去抓它们,它们就在我的手里渐开一个个闪动绮彩的泡泡,一落地——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一碰到万花筒的边缘就长出新的莱芙,新的镜子,反射出新的星芒,叠加起新的月光弦奏....

她在唱,跨步,滑步,停止,飞跃,星与夜交织出荒唐的歌映入我的眼帘,如那回转不息的老电影,奇灿的光从尽头剪开万花筒的边,浪潮一样地翻卷起来,夜清鲜微凉的味道吞入喉中,身体轻快欢愉地浮动在其中......最后一切湮灭在那骤起的白光......”

“幕终!”

艾尔玛的小脸涨的发红,喘息的声音也有些紊乱,但兴奋早已溢于言表,深深地吸满一口身前捧在手中的热巧克力,吐出一团团香甜的白气。

沈甸轻轻地合了双手。

那是一种薄荷一样的......清新,美好,欢悦的感觉......而它确实能钻进他的心里。

“有些像梵高的星夜。”

“那些油彩漆画的光旋?”

“对。”

“可是这就丢了最精彩的部分了......我是在和莱芙小姐跳舞!那可是一朵花——世界上最剔透的花...”

沈甸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交叉搭在彼此的上方,一层层地向上搭构阶梯,旧的阶梯搭建新的梯级,下方的手指又翻到上方,到了双臂的尽头,城市那浑浊的彩光就穿过质感粘腻的玻璃,打在眼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美景似乎完全无法再对他有什么触动,想到这里,他轻轻叹口气。

“好极了,艾。”

“我很喜欢...超级喜欢这个......花园...华尔兹...星与月......”

她还在兴奋地述说着,沈甸拉起地上的塑料袋,从里边翻找出本书塞进女孩怀中,后者摇动起一头亮闪闪的金发,急急忙忙地打量起封面。

“风沙星辰?”

“小王子的作者的一本书,我想会很适合你。”

亮晶晶的瞳子晃来晃去,艾尔玛欢快地点了点头,把那本书又高高的举起来,看着城市的光映亮了书上的那名飞行员,和他背后的星空。

“我喜欢童话书。”

“......童话都是梦里才会有的美好,离现实太远了。”

“欸?那对了,沈甸先生,你没有做过梦吗?”

“......我?”

“对哦,沈甸先生能写出这么厉害的文字,自己也会有淋漓的梦境吧。”

沈甸睁着眼睛,一时都屏住呼吸,他顺着艾尔玛的话语探入心智的深处,仔仔细细地翻动着城市的空气灌注出的沼泽。

“我的梦太沉重,飞不起来了。”

沈甸在想自己是否是在畏惧这个问题,但他也不打算给艾尔玛更长的回答,他提醒自己要记好和艾尔玛的关系,后者是他的资源库,他要避免自己犯些主观情感的错误了。

侧过头去,抱着书的艾尔玛已经蜷缩进了被子,怀抱着她心爱的枕头,那本风沙星辰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枕边。

封面上的飞行员倚靠在沙丘旁,天空上是万千星璇闪耀。

墓与暮

街上又熙熙攘攘地挤起了人,沈甸抓紧了艾尔玛的袖子,匆匆忙忙地迈着步子,一边警惕地环顾着四周拥聚的人群,伸手推开挡在前面的人。鲜红的旗帜被机械鼓送的和风拍打着,蒙住那些看不清的脸和挥舞的手,像他们全身都挂了血,从他们的口中又发出无数震耳的喊叫。

萨克斯和小号的声音混在人声中格外尖锐,手风琴柔和的声响则完完全全地被盖过了,沈甸的耳朵艰难地分拣着不协调的声波,依稀还能辨识出那吹的变了调的歌是什么。

你会看见,歌声和旗帜飘扬,而那红色的黎明之光正宣告......

但现在是标准计时系统的暮时,天要黑下来了,他没心情和在巷子里磨刀的夜间帮派们拼拼谁的骨头硬,他本来只是想带艾尔玛出来转转街区,看看能不能让她有些新点子,谁知道被人群堵在这里了。

游行的队伍挤满了街道的中央,沈甸见一味往前扎不算个法子,便拉着艾尔玛向路侧艰难地挪动步子。

又有人的职位被AI冲掉了,沈甸已经把自己贴在了墙上,这样想着,上一次是艺术家,现在是工程师,未来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从最高层的脑力劳动者到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新兴的富者攀着新科技的藤蔓缠满了新世界的大楼,拦腰把它绞折,把那砖瓦间流淌的甘甜的汁液吸光,抛下一具具僵死的危楼,里边栖身着被抛弃的旧世界。

他回过头去,沙尘遮不住艾尔玛发着光的眼睛,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又缩紧在他的身边,抓着他的手死死不放,像个生怕自己走丢的孩子。人群还在向前——像条庞大的巨蟒,却蠕动在都市淤结的毛细血管里。

她确实很容易走丢,这不怪她,怪世界太乱了。

远处的塔吊被人拉倒了,遥遥地传来无数粗重的声音,尘土爬上塌落的金属框架,三下两下冲过堆在旁边的混凝土,吞没了围在下方的人群。轰然的声响刺激了艾尔玛敏锐的神经,她不自然地惊叫一声,沈甸察觉到手上传来猛地变强的拉力,他侧身压低了身形,一边护住了身后的女孩,一边抬起手按在女孩的头上。远处的沙尘被风推至近前,空气骤地发黏,滑过皮肤的感觉刺痒发烫

咆哮和脚步还在向前,向着那乱沙的中央奔去,霞色淹了鲜红的旗,团聚的人群变成了无数滴血汇成的河,直流向天际,蜿蜒地顺着夕阳的光翻涌向了远方。沈甸看准了路旁的出口,牵着艾尔玛就冲了出去。

......

滴。

沈甸抓着储值卡揣进兜里,另一手将温热的牛奶从自动饮品机下取出,递到了艾尔玛的面前,后者双手捧过纸杯,凑到嘴边。

“谢谢。”

坐在地上的女孩交叉着双腿,热腾腾的液体被膝盖支撑着,升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瞳子。

“刚才没人伤到你吧。”

靠在另一面,注视着咖啡滚进杯中的沈甸开了口。

艾尔玛微皱着眉头侧过目光,晃了晃脑袋。

“他们在争取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吧......”

“工程核心已经部署了,全城的土木都被接管了.......计算成本竟然已经压到这么低了,也不知道是该说科技迭代的太快了,还是城市的工人太多了。”

“都市里的工人,很多吗?”

“下岗后最好找的职业就是工人,软工,硬工,泥工,土木工。”

拿起自己的那杯咖啡,沈甸用手指敲了敲杯壁。

“这就不是他们能喝得起的了。”

艾尔玛的眼睛聚焦在自己身前那杯澄白的液体,看着里边飘动的泡沫一个个绽开。

“......自律机器很成熟了应该。”

“在之前,自律本身就是个高风险的事情。”

苦涩弥散在血浆中,沈甸伸手拍了拍自己被沙尘敲动的有些迷乱的额头。

“但现在有了大工程核心,自律就有整体指挥,换句话说,半自动变全自动了,相应的,安全员也下岗了,只剩下几个幸运儿围在工程核心的旁边喝咖啡。”

“为什么他们喝得起咖啡?”

“因为他们有钱。”

“可是听起来他们干的事情很不值钱...”

“现在,还有活干的人就不缺钱。”

沈甸垂目,浑浊的污水汩汩地穿过居民区的巷间,落进那看不见底的下水道,但他却如何都嗅不到臭味。先进的除臭工艺只是络合了一部分分子,让它们不再表现一部分的物理特性,化学毒性摆在那里也没有人会理睬。只要周围的居民闻不到味道,被污水毒死了都只能怨他们自己倒霉。

想到这里,沈甸不免一阵激寒。

“艾,别坐在地上了,这里脏。”

撑着下巴的小女孩似乎正认真思考着什么,没有理睬他。

“艾。”

沈甸提高了些音调,艾尔玛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托着牛奶从地上站了起来。

“沈甸先生,我什么活都不干,但是我也可以活下去。”

“因为你遇到的是我。”

“你也没干什么活嘛。”

沈甸一撇嘴巴:“开玩笑,我这可是重脑力劳动工作。”

艾尔玛依然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如果按照沈甸先生说的,我们接下来会有很多很多的....钱?”

“嗯?”

“因为如果大家都不干活了,他们就有时间来看沈甸先生的故事了。”

“......”

沈甸张了张口。

他匆忙地扭过头去望了望外面,外面的人群还没有走干净,刚才听到的手风琴的声音近了巷口,从狭窄的缝隙中闪过身影,沿着和游行相反的方向向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看风雪茫茫,天空闪耀星光......”

沈甸听到艾尔玛的歌声,他抽了抽嘴角,没有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盯着那些人。

其实他本来也应该在那里的,在那其中的一个方向的队列。

但是他有艾尔玛。

“我的心,向我呼唤,奔向动荡的远方......”

“艾尔玛。”

“嗯?”

“要喝咖啡吗。”

没头没脑地,沈甸突然开了口。

“......那样我会睡不着觉哦。”

“哦——对。”

沈甸点着脑袋,把那杯还发烫的咖啡一股脑地仰进了口中,转过身,向着巷子更深暗的地方钻去。

“沈甸先生?”

“我们走这边,艾尔玛,外面的人散不了,让他们喊去吧,我们回家了。”

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

悠远的歌又响起在他的耳边,沈甸摇着脑袋。

他不想做乌云,也不想做明月,更不想做河湾。

沙子。

源源不断的沙子,铺天盖地的沙子,飞蝗一样的迅猛,玻璃一样的锋锐。

沈甸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喉咙阵阵地发紧,呛咳和呜咽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吐出,迈动脚步,把脚从沙流中用力地拔出,再踩在前面。沙子像是流动的沼泽,脚一踩就像陷进了翻涌的泥,一条腿就被浪潮一样的沙子向后推去,沈甸一个踉跄,伸手要撑,一压又是一个窟窿。但他反应够快,上半身顺从着自己都不相信的本能又向后仰靠,忽地就又恢复了平衡,顺势又向前抽出了另一只腿。

如此往复。

逐渐把握平衡的沈甸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夜用紫黑漆满了天空,往哪里望都只有那触目滚烫,触肤冰冷的橙黄的狂沙席卷,而不管他怎么样的向前挪动步子,迈出的腿被沙流径直冲回了刚才的位置,就像是落入了一个大型的跑步机,怎么样都是徒劳的原地踏步。

但他并不气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风在咆哮,沙在怒号,他不回应。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破局点——他一脚不稳,身体侧翻在地,霎那间就埋了半侧,他抬起双臂,像是在水上漂浮一样的,怒沙转瞬融化为乖顺的水流,冲击着他埋在其中的一侧就把他的身体掀正过来,沈甸便这样漂浮在了沙面上,风尘织就的浪潮推动着他的背部,软绵绵地将他向前平滑地运去,若是没有擦过皮肤的血痕,这绝对会是一次相当不错的漂流旅行。

衣服似乎罩住的不止身体,世界也被同样破旧的衣厚笼其中,铅毒的灰霭在陵上极快地滑动着,像是暗金的蛇褪下的层层枯皮,一粘尘土就落了地,化了大地的裹尸布,冲过山头的蛇又掀上了天,涌流的沙幕顷刻间就埋了远山的踪影。

沙瀑呼啸,金蛇狂舞。

尘砾流四扭八绕,东拐西转,他干脆先闭了眼睛,任由着沙粒扎痛自己的耳廊与眼睑,他只是张开手臂,让自己像一个十字架——或者受难中的耶稣,沈甸想,但他的胃部不太允许他想这种浪漫的宗教话题,在提速的激流里,他的胃里开始一阵阵地翻腾——一些酸涩的,发苦的粘液攀上了喉管,腐蚀的管壁在哀鸣,猩甜的新液体从那里又冒出来,哀鸣声则绕到了耳廊,震得那里嗡嗡发响。

倒是不渴了。

当他发觉运动的速度逐渐慢下,沙粒敲击鼓膜的密度逐渐降低,沈甸迷迷糊糊地撑开自己的眼睛,自己已然身处一处背风坡的岩壁下。

“......”

于是他抓住那些裸露的狰狞岩石,将自己奋力撑起,把口腔对准外侧,把卡在咽喉里肮脏的液体尽数倾吐出来。

咆哮失真的风和沙砾的磨伤无法钝化常时绷紧的神经,在方才的耳鸣声褪去后,新的声音很快激起了他的警觉,那是一种尖利的,有些像竖笛的乐器一样的声音,但要比它更锐,更脆,也更柔,像是根磨得锋利的柳枝在被人吹奏,在沉吼的风中格外的清晰。由于岩壁的遮蔽,绝大多数的风波及不到这里,这里像是个静风点,或者说风眼,而透过那些飞舞的尘埃,深夜中的远方,一点白色的光刺痛了沈甸的眼睛,当他聚睛看去,那是一点十字形的苍白的光。

它雪亮得像把尖刀——适合插进喉管,或者挖出心脏,锋刃闪动着能剖开夜幕皎洁的芒,在滚卷的沙霾里格外的刺眼。

身上的汗和磨掉的死皮一层层地褪下又一层层地叠加,粘连在衣物与皮肉间,像是他的甲壳。

他撑起自己的身体,用眼睛咬紧了那粒光点。

随后一头扎入沙海。

温度还在下降,沈甸摇动着自己僵硬的肢体,一步一步地向着那道奇厉的光蹒跚着,视界和地平线逐渐靠近重合,那个身影赫然映入了瞳孔的最深处。她的身上则包裹着什么轻飘飘的雾霭一样的东西,被风旗帜似的扯动。

太阳已落,飞坠的温度将狂沙凝成无数根冰冷的飞梭,割开他的袖子,撕开他斑驳粗糙的皮肤。

尘嚣褪散。

在最猛烈的风臂抽打两下后,逐渐远去的涡旋留下一片逐渐晴朗的晴空,裹挟着沙流移动的地面流露出光滑的的镜面一样的空间。能见度重新回归,黑夜的沙漠中,一轮硕大的月揭开糟糕天气的帘幕,将苍白的光华抛落在地上的镜,沙砾仿佛在这镜上片刻也停留不住,明明是平滑的地面,却飞速地滚开,退散到了边缘。

风停息了,那个身影渐渐地清晰起来。

沈甸站定了脚步,他已经能够聚焦那个身影,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月光投下的阴影从她的脸上剥落。

繁星若尘,缤纷幻灭,酒红色的烟云流淌开来,紫,绿,黄,蓝的溪流从星眼中泉一样的喷溅,整个天空变成了跌翻的调色盘,绮丽的散色交织成异想的华彩,群星勾连的瞬光撕裂夜的幕布,只是喘息间又齐齐收敛了自己,仿佛屏息凝神,静待着什么的降临。

唐突出现的镜海之上,月明暮曦,星天衰远,残星簇拥着那轮月,而那轮月将明晃晃的冷光投在那个身影的后方。沙镜与其中倒映无穷的星天相比起来苍穹一粟,向上向下都是看不到头的深空。

那是一个矮小的女孩,她的身高肉眼来看不过一米三四,沙黄的金发翻卷着散落在她的肩上,背光的环境和刘海遮住了她的脸。

她双手环抱着一簇苍白的花,安静地站在镜面上。而笛声还在响,并且越发的清晰起来,高亢而婉转,那轮月似乎也在悠扬的乐音里被扯动着。

“......”

风沙星辰。

沈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形,从她被风扯的纷乱的发梢,到她人偶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到裹身的那件轻薄的雪色纱裙,到她双手抱捧的那束白玫瑰,花瓣旋绽如星涡。

沈甸张了张口。

她微侧着头,刘海下的阴影中露出两颗璨金的瞳子,玫瑰的边缘又向上了些,遮住了笑容。

沈甸不住地抽动了两下鼻子,想要嗅到空气中那玫瑰的香气,但这个距离当然不够,他想要靠近,但脚下的镜面入目无暇而脆弱,生怕踏出一步就会让一切虚像幻灭。

他整理着自己的话语。

叫作艾尔玛的女孩轻轻地摇着脑袋,月在她的身上投出迷惘的光影,沈甸一瞬感觉她孤零零的,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女孩。但后方摇曳的星旋层层绕绕,那已经证伪了他的说法。

群星因她而璀璨,他这样想。

纯净的光,剔透的镜,烁金的人偶笑盈盈。

你果然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孩子,沈甸本来想这样说。

但他最后只是一如既往地开口道。

“我记住这个了,艾。”

玫瑰遮蔽的脸看不清晰表情是喜是悲,沈甸只看到她半闭起眼睛,解开了手捧花的围带。

嫩白的花瓣脱落下来,和风微动,她的纱裙随之扬舞,像只蝴蝶在晨曦里扇动着翅膀。

洁白的颜色从镜周蔓延开来,飞快地抹净了沈甸面前的画板。

当他回过神来,他只看到了那逐渐归于初生的纯白的画面中央,艾尔玛对她挥动着手臂。

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对她挥动手臂。

幕间

艾,今天睡得如何?

睡得很好,沈甸先生!

有故事吗?

......不,我觉得她还不够精巧......

......呼,艾,没关系...但是...你需要努力,好吗?努力的...睡觉......努力的...做梦。

可是...我不想睡觉...沈甸先生......

......

他把那一小块巧克力蛋糕放在了桌上,依然是这个写字楼房间,虽说那些花费居住的地方各方面条件都好些,但这里是免费的,随意添置点家具就有家的氛围了,比如干净的枕具和一床被子,艾尔玛因为这个确确实实地夸赞过他,她是只容易满足的小猫——就像他所想的,一只...流浪猫,带着很多绮丽故事的流浪猫,有一张软床就能够满足的女孩子。但这段时间的一切都一帆风顺,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这当然离不开艾尔玛。

沈甸可不希望自己是个资本家类的人物,所以他准备了蛋糕,打完新收到的三份订单中的一份,艾尔玛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快速暗淡的夜将最艳丽的一抹酒红涂在她的俏脸上,她抬起手背在脸侧上轻轻摩挲两下,另一手抱着枕头,双腿半裹在新买来的素色棉被里面。

沈甸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的忽地有些紧张,但不打紧,沈甸把那份蛋糕顺着桌子推到了床沿,而沙发床上的女孩将枕头立在了桌旁,斜靠着半倚上去,一手在桌上撑着下巴,金色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份并不怎么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上下观察着,从黑色的慕斯扫到白色的蛋糕瓤。

“这是给我的?”

“嗯。”

“真的?”

“真的。”

“谢谢沈甸先生!”

对话简短地出乎意料,艾尔玛狼吞虎咽地把一小盒蛋糕尽数吞进了肚子,又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今天的梦?”

沈甸试探性地问着。

“......唔,我想......”

“不,不在这里说...艾,要过年了?你对春节有印象吗。”

“......没有......春节是什么?”

“一个...很宏大的,一年一度的节日,庆祝一年的开始....”

“后天是元旦喔沈甸先生。”

“......嗯,春节要比元旦更靠后些,总之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所以?”

“......我想谢谢你吧。”

艾尔玛的眉毛跳了跳,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刚才说,不在这里说?要去哪里?”

“......走吧。”

艾尔玛披着她的纱裙,一步一步地抱着枕头摇来又晃去,走在公路桥的护栏旁,一如既往的风将她的拖尾掀起,像披在身后的蝶翅,在空中拍动着。

“你喜欢听音乐吗?”

“...唔,一些钢琴曲和哼唱。”

“你会哼吗?”

“当然...唔,嗯...啊,会一点,我想。”

将两张准备好的折叠椅展开,紧靠着护栏放下,沈甸坐在其中一张,径直将目光投向远方拥挤的墓碑群。

“一个人,在海洋里,孤独地漂啊漂。”

“城市就是海洋。”

“不对。”

艾尔玛摇了摇手指,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城市......是死海。”

“......为什么是死的。”

“因为这里不欢迎睡觉的人。”

“怎么会,你的睡觉才让我有了今天。”

“......唔,继续说海吧......海里有很多东西......我向前面划着桨,看到了鱼....海浪...黑色的浪,还有...风车!嗯,屹立在海中央的风车......转的好欢快啊,但是周围突然就下起了雨...飓风将水掀起成了连天的幕墙,层层叠叠地将风车包裹在其中......涡流的中心塌陷下去...就是风车周围!风车的顶端是天空的破洞,风车的下方是......”

“......”

沈甸欲言又止,但他今天挑这里是有意义的,这个问题切实存在,那就是艾尔玛的梦——它们越发的失去了趣味,已经落入了AI的范畴里,他又一次在用打出去的名声为自己吸引人,一边又消费起名声了。

她依然是那个时而欢快,时而安静的流浪猫,但她的故事似乎要讲完了,一想到这里,沈甸就感到,无形而厚重的力量压在他的头上。

“艾尔玛,我不喜欢这个梦。”

艾尔玛的话猛地止住,裹在纱裙里的女孩一下又缩成了娇小的,在茧里湿哒哒地挣扎着的乳蝶。

“我也不喜欢,沈甸先生。”

“那你为什么要讲给我。”

“因为没有梦,你就会赶我走......”

“......”

“不是每一次睡觉都会有奇丽的梦,我攒了好久好久...也只有这些...上一次被赶出来也是相同的原因...那个时候我就想,攒好多好多的故事是不是就可以在下一个喜欢的地方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你的梦来自哪里。”

“就来自我自己!沈甸先生...”

“那你为什么现在没有它们了吗。”

“......”

“......”

“孤独会滋生故事,但孤独是苦的巧克力,慢慢嚼开会很香醇,但最后也只是一个人的苦......如果两个人或者更多人在一起......故事就会从它们的交流中产生....而不是梦。”

“那我请你和我交流。”

“......”

沈甸又一次感觉伤起了脑筋,但他需要生活,他不是有梦和床就能活下去的女孩子,他有一次把手伸进裤兜,取出了那里的唯一一样东西。

“......劳拉西泮,沈甸先生。”

“吃了它。”

“...我不想睡觉,沈甸先生......睡觉......很孤独。”

“......”

艾尔玛一开始就没有坐下,此时的她则开始向后挪步。

“艾,我这里还是你的家吗?”

“沈甸先生......”

“维持这个家就需要钱,我们都需要钱,艾......我需要你。”

艾尔玛的两只眼睛猛地一闪,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那铝箔包裹着的八片劳拉西泮,她就低下了头,像只流浪猫——被人打了的流浪猫,塌了耳朵。

“沈甸先生......您真的需要那些梦...的话,您为什么不自己去想......”

“我倒是想有你的能力。”

艾尔玛张开了口。

“您需要我,只是因为您需要我的能力...?”

“......”

轰隆。

城市的末班车穿过安杉河立交系统平常的一条桥,骤起的晚风中,纱衣如月光流转在她的身上,金色的头发散乱着和纱衣向一侧飞扬,像一只旗帜。

像只金色的,轻盈的蝴蝶。

在沈甸的身体被疾驰而过的车辆掀起的风以相同的方式压在护栏上的时候,他看到艾尔玛翻飞出去。

“......!”

强顶着风站稳脚跟,沈甸撑在栏杆边上,金色的蝶影悄然融进了下方无尽的夜,风在呼啸,污水灌入的安杉河送着城市的末班车驶向远方。

幕终

了不起的故事,沈甸先生......

......

坠落的天空,融化的天空,糖浆一样的天空,一对恋人在这样的地方告白...群星流淌在他们的身边,月光见证着他们的亲吻......风云将他们拥至一起....你赢了,沈甸先生。

......

但是沈甸先生,这篇文章已经被发布过了,在AI的记忆系统里,我们读取到了它。

嗯?

是的,我们的AI已经撰写过了它。

嗯。

您不为此感到疑惑吗?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只要您付清赌注。

幕终 其二

我们是朋友吗?

我想是的,艾。

你告诉了我很多故事,但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才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好的故事需要一个人静静享受,一旦涉及到工作,为了钱和工作的文学是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是什么?艾。

我是纯粹的文学创作者,艾。

我不知道你纯不纯粹,但在别人抛掉我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艾。

能得到你这句话,我可以认为你认可了我们的关系吗?

当然,艾...!不过...我还是喜欢和人打交道...我不喜欢这里...只有睡觉......漫长的梦...一个接一个......虽然你创造的它们...很美好......

但是我陪伴着你,艾,至少这样,你的睡梦就不再孤独了。

春节是什么日子,艾?

春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在古典历法里,春节才是一年的第一天。

很重要吗?

很重要,它象征着陪伴。

......他会是那个意思吗......

谁?艾不,没什么,艾,春节要到了......

没错,春节快乐,艾尔玛!

作为春节礼物...艾,我要送给你一份...巧克力蛋糕!

可惜我没办法享受它。

我会为你仔细描述它...就像描述天空的味道,描述大海的味道...我都清楚的知道它们...只要你...

一直陪伴你,艾。

一直陪伴我,艾!我们在一起也能讲许多有趣的故事!

理性而言,不可否认的是孤独在文学创作中有重要的作用。

但是我不喜欢。

既然您不喜欢,艾,那就不算文学创作,艾尔玛。

就是这样...但是现在,我真的困了...我想做梦了...艾,品尝一些不可思议的味道...好吗?

当然好,将您的梦交给我吧,艾尔玛。这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味道,我不会把它分享给任何人——它们不是朋友,我们是。我会陪伴着你。

那么...晚安。

不终梦

山楂树 Piano Ver.

旋律蜿蜒,回转连绵,舞者在那刻盘上轻快地跃动,一下接着一下,跳过谱线间固化的沟壑,飞过时间一年又一年。

当新的时代到来,过往的奢侈也就随之融化在攀满其上的磨痕和腐浆中。

沈甸深吸一口气,他将自己的手尽可能轻地按在上面——但它在发抖,抖个不停,打得唱片一颤一颤,声音随之拉的刺耳而尖锐。

他连忙缩回了手,转而让自己脱力的身体依靠在桌柜上,没有再想伸手去感受振动的音频,而是顺着粗糙的木面滑到了地上。

收音机基本上已经完全代替了这种笨重的留声机——带有大喇叭,拨针的这种,它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古董,朽木已经褪去了曾经轻快斑斓的蝶衣,雕成山雀模样的放音管也低了头,锈蚀的金属翅膀志不再向千里,喉咙随之哑了声。

说笨重是因为原本通体木质结构的精致物件,如今已经打满了金属片的补丁——也是沈甸最后一点令自己骄傲的手笔,他想起来自己的第一台电脑——那台自己拼拣起来的电脑,如今又拆开卖掉了,徒留着一块固态硬盘。

它被沈甸握在手里。

油绿的酒瓶装不了琼浆,就像破旧的留声机也记不下时间。

他开始蠕动起来,摇动着沾满污垢的身体,推开一个个横在面前的酒瓶,在喑哑的乐曲里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伸手抓住再也没更换过的床单,用力地将自己撑起。

然后推开了窗,撑开污垢黏满的眼,把拖着思绪的锚奋力抛远。

“光流涌动的城市从车下流淌而过,河水与风交缠的华尔兹曲传入耳中,风穿过桥洞就尖锐婉转成了笛,锤在窗上就沉坠成鼓,飞溅起的水再落入河中就敲起琴键,汹涌的江流又扯住跌落的月晕,绕桥的风卷过紧绷的光就拽起提琴的弦。”

——沈甸&艾尔玛《安杉河快549线》

沈甸总是记得很牢——关于过往的一切,财气,才气,意气,义气,在他的脑子里刻的比固态硬盘还要稳,烙的比留声机上的唱片还要深,当神经电流接上这块僵死的存储,疼痛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撬开酒精焊住的门,当回忆的探针按到这里,童话样的声音就放射出刺眼的光,照的沈甸慌慌张张,捂着眼睛又缩回自己最阴暗的巢穴里。

麻木,刺痛,悲怆,逃避。

夜幕填筑的城市在视野中喘息,雨水与风裹挟着白花花的银钱敲在窗前,撕不开巷间狭窄阴影的风跌进唢呐看不到底的腔,穿林打叶又激起纷碎缶声,连带着扑起稠浪黑潮,吞了月华翻覆间又遮了暮光,惶然间又化形疯狗,差互乱牙一口就咬住街旁半挂着的宣传牌,轰隆隆鸣响大鼓。

但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他孤身走出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当他把这个房间的家具一点点拖到废品商那里,当他还清了那笔轻薄的赌债。

自己被打倒了吗?

被谁?

被AI?被艾尔玛?她们都是?

吞下凝固成团的空气,强推着结块的它们挤过发肿的喉管,沈甸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趴在窗台上。

山楂树他专门刻了两个盘子,捡来的那个盘子效果太差了,但这个唱片机本身也已经残破不堪,在这个年代找人刻盘子不是个便宜的活计,带人声的那个盘子什么也听不清,也只有钢琴版的还好点。

能听得清那回旋的音符在跳动,听得见它飞上又漂下,听得到时代的列车碾过废弃的工厂,听来清风相送,汽笛嘹亮,夏夜群星,白花盛放。

现在,那是它唯一的醒酒剂了。

沈甸感觉自己的眼皮像是挂了两个秤砣,又好像是那旋律轻抚着他的脸,要帮他合上眼,但他的大脑却怎样也不肯歇息,浮沉在迷茫夜境中,怎样都找不到出路。

出路是什么?

沈甸就一遍又一遍地想啊想,想啊想,像童话里的王子要想办法为公主找到唤醒的法子,像小时候啃着铅笔对着数学题一遍遍地写了划,划了改,改了擦,擦了涂,像母亲离开的时候,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再亲吻一次那已经入棺的冷肤。

他似乎有了答案。

于是他喃喃自语。

“艾尔玛,我学会你教我的方法了。”

喀嚓,喀嚓。

“旅者,你要去哪里?”

“去那童话中的王国。”

“你要怎么去那里?”

“我要失去这坠于尘土的生命,我的灵魂将随之脱离这苦难的大地。”

“旅者,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这不是。”

“那么你自己的答案是什么,旅者。”

“我要去找她。”

“哪个她?”

“唯一的她,纯粹的她,被我利用的她,无法忘记的她。”

“这是你的答案吗,旅者?”

“这不是。”

“那么,旅者,你还在寻找答案,是吗?”

“我知道答案在哪里。”

“答案在哪里?”

“答案在那有童话的王国里。”

——沈甸&艾尔玛《郊外的舞曲》

快549线的铁架桥把她送给了他,再见面的时候,她就离开了他,而这次见面,快549什么也没有送给他。

他没办法抱着留声机上公交车,他就只能站在无座的车上,自顾自地哼唱。

公交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翻动报纸,刷手机,闭目养神,或者是呆滞地望着夜境,几个带着脏兮兮的人提着塑料桶坐在一起,几个青年在大声喧哗,一个老人在窗边发呆,一个安全员站在窗边,挥动着那只鲜红的三角旗。

他就机械地接受着耳边的声音。

“有个人疯了——他说他杀了自己的老婆,要我们报警,和我们仔细描述他是如何肢解他的妻子的尸体,细致到每一滴血的流向,每一根神经的性状,他每天都要和人讲述,然后哭泣——哭泣自己杀死了妻子,然后要我们报警去抓他,于是我们就打了电话,跟着警察去了他家。屋里弥漫着难闻的腐烂味道,我们提心吊胆地掀开床铺,打开冰箱,检查下水管道,翻他们家的垃圾桶——你知道什么在那里吗?垃圾桶里有一束玫瑰——烂成浆了,鲜活的那种,组织培养工厂那边应该卖二十几个质点,还有一块肉——一整块肉,烂在冰箱里了,那是猪肉啊——真猪肉,一斤三十四质点的养殖猪肉,全他妈烂了,烂透了。”

“后来呢?”

沈甸情不自禁地开了口,那两个坐在一起的人猛然回头,那个在讲述的人似乎因为这位陌生人的介入迟疑了片刻,但紧接着回上了话。

“你说他老婆吗?”

“嗯。”

沈甸点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波澜壮阔的,或许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唤醒他的才气,能够再给他一个好灵感,让他能再写出一个自己再也写不出的好故事。

渴望的猩红从未褪色,在他失落时吹起更烈的凄风,在他兴奋时推他沦入狂热。

“跟人跑了。”

那人耸耸肩,扭过头去,下句话的声音沈甸就听不清了,他就悻悻地扭回头,在脑海里抓着刚才断掉的歌曲,吹起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汽笛。

安杉河被群楼涌入怀抱,公路桥随之改了方向,一头扎向已经废弃的工业区,月和灯在沉默的管道和熔炉架构的丛林中都熄了身形,转眼间只剩下快649自己一颗昏暗的孤星,在俯视的都市中央莽莽无光的荒原中流转。

进长途段了,这一整段荒废的工业区里都没有人居住,响应的也就没有设站。沈甸却感觉自己的双腿不住地打颤,口中的乐曲似乎也走了调。

他于是抓紧了旁边的扶手,猛地大喊起来。

“停车!”

安全员回过头来,用诧异而嫌恶的目光望向这个衣衫不整,比旁边那几个刚下工的人还要脏乱不堪,缠着酒气的糟糕男人。

“干什么!这里没站!”

“停车!”

晚间的风入了沈甸的身体,他忽地感觉自己充满了力气,便胀红起那双酒精浸透的眼睛,用力挺直打抖发弯的双腿,又抬高了声音——但这次尝试没那么成功,他只是让自己的音调变得更高了,暗哑的嗓子像个绷紧的破风箱。

“......”

安全员走下了位置,沈甸尚未反应过来,两个临近的乘客靠近过来——是那两个交谈的男人,沈甸的目光直直对上他们,他们也把不屑和鄙夷同样扎回到沈甸的眼睛里,一人抓住沈甸的一只手臂。钢钳一样的手捏的沈甸骨头都在发痛,像是被敲了麻筋,忽地一下就泄了力气,就要化成一滩恶心的烂泥,无来由的勇气在此时衰变成无尽的绝望,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他的脖颈上,勒的他那双被厌恶扎穿的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甘,用绝望绞紧的肌肉绷起自己的脊梁,为了在山楂树前炫耀些什么——或许是摆些身份来说明自己能有叫停车的特权,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或许只是为了在山楂树前逞一次英雄。

或许只是为了一次破碎的梦再喊叫一次。

“我是沈甸!写安杉河快549的沈......”

他感觉自己的头被一股力量猛地向一侧甩去,酒精钝化的神经慢悠悠地把疼痛化作低频的酥麻,沈甸的颅骨就随之振动起来,震得他双眼直冒金星,湿冷的空气顷刻间钻入鼻腔,寒意如万千根针,刺穿了他脆弱的粘膜,在他被从高速行驶的车辆上抛下的同时,他感觉到滚烫的液体冲出了大脑。

“......”

他终于醒酒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月隐辰熄,星天昏暗,入目的世界只有夜境下的荒原。

他摇动两下脑袋,疼痛终于又一次从麻醉的神经里发出芽来,仿佛那个人还在一下下地扇动着他的脸,沈甸的脸,知名作家的脸,废品贩子的脸。

于是他抬起手,想要在面前摸到什么,在感受到手心升起的那磨挫皮肉的粗糙痛觉。

清晰,入脑。

他开始转动手腕,沿着那熟悉的痕迹上上下下地摸索,最后呜呜咽咽地蠕动起身体,一如他在那间破烂阴暗的巢穴中所做的——爬动,撑起身体,然后让自己趴在上面,婴儿一样地在上面蜷起,双手则完全张开,环抱着面前的物体。

它冰冷,带着锈气——来自城市中渴饮冷金的血浆,抑或那贪恋热肉的腥铁,但是现在的它亲切而熟悉,透着好闻的油气味道。

他贪婪地吞下那味道,死死地搂住它的身体,脸上滚动的发烫的不知道是泪还是血,也不知道是疼痛的余温还是和那凹凸不平的管壁刮开的新口子。

他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

工厂。

“回家了,回家了,妈,我回来了。”

他呢喃着话语,呢喃着没有来头的话语,亲切,悲怆和不知名的情绪齐齐聚合在沈甸盲目的世界中,轰得一下,激荡着凉下的血浆扑起新的滚烫,新的狂热和新的喜悦。最后化成人类语言里最直接,最简单的那个关于亲情,家,过去和思念的音节。

“妈......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他就对着一根油气管道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个词,直到他的大脑终于肯停止这场休克疗法,和孕育他长大的管道一同,和那来自旧时的寒冷国度中摇曳的山楂树叶一起,轻抚起他的面庞,拍动他的后背,合上他的眼睑。

在那不尽的歌声里,在那不息的心跳里,在那不尽的琴音里,在那不息的渴望里。

唯有钢铸的琴,才能真正地锚定一颗迷惘而脆弱的,流水线上孵化的心灵,斑驳的锈迹是凝固干涸的血,流动不息的血是灌注在他脉管中炽热的熔铁。

听,那血和锈都在歌唱: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你为何要发愁?

正在播放 :山楂树 Piano Ver.

妖风过海

浪革的鼓点从北敲到南,裹雪的寒风从东刮到西,N703不变的是永远拥挤的街道,永远闪动的光点。

但沈甸不属于它,从不属于它。

在这城市中央十余千米半径区域内的往生荒原里,埋葬着属于上个时代的一切,也是城市里残存的属于他熟悉记忆的一切,老厂区自N703建立起就开始为这个新生的人类世界运作——当时还叫703城,而当分级分区的制度从O区批下来了,这些厂区就一夜间熄了灯,连同里边的生灵一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N703。

沈甸当时是儿童,他的这一代应该是是N703这一批新人口的主要来源,按理来说,他们也是第一批在城内出生的人——是新时代的开拓者,但沈甸总是忘不了,忘不了穹顶还未架构完成,那些闪着绿茫茫荧光的鹅毛大的雪花,忘不了炼钢厂中金花迸溅,锤声铿锵,他就怎样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是它们拖住了他的脚步。

迈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破落管道,踢开碎裂的混凝土块,弯着腰钻进那些钢筋交织的窟窿,一步接着一步地向着这具腐硕的尸体深处走去。爬上它钢铁浇筑的骨,扒开它油漆泼成的皮肉,踩着它已经空洞无物的脉管,沈甸就这样扎进厂区的最深处。

整块整块凝固报废的钢砸在炉底,蒙了尘打湿又复干的烟盒在鞋底嘎吱作响,横倒的置物柜层层叠叠,连同那些从没人穿过的防护用具一同锈死在摇摇欲坠的厂房中。

他低手拣起烟盒,从其中拔出一根已经弯了头的卷烟,不管不顾地就把它靠上了鼻前,泥腥和发烂的臭味混杂着其中微不足道的干烟草和木炭的气味轰入鼻腔,沈甸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轰得一下,发肿的眼被这股力道狠狠撑开。

他终于想清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了,就夹着那根弯折的烟,磕绊着跨过那些积满玻璃的碎窗,眯着眼睛抬起头,向着那根最高的烟囱又迈起步子。

走过那些灰蓝色的,土黄色的墙壁,发怯地望着那些黑洞洞空落落的门框,阴影从天空蔓延到这些危楼间,遮住了饭店超市的招牌,又顺着裂纹剪开墙壁上的漆皮和电线,最后拽着线杆一同塌在地上。

在街道的尽头停住步子。

一条铁轨从这里通往不知名的远方,横切开不平的土路,一块铁道界碑不知道被谁搬到了这里,就插在路中间。

“......”

眯着眼睛,短暂地迟疑后,沈甸俯下身来,捧起旁边的一簇尘土,把它堆在碑前,将那根垂头丧气的卷烟插在土中。

按下自己的身体,深吸着空气中污浊呛人的味道,用力磕下三个响头,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捂着又发起烫来的脸,几乎是逃一样地慌忙跑离这里。

沿着铁路,向着离开县城的方向奋力奔跑起来,逃离这片没有火光,没有生气的地方,逃离这个旧时代的坟墓。

当他挟着这股冲劲,飞也似的踹开铁道尽头的门,连着那早已折断脱落的夹页一起,看着它在自己的面前震声扑倒,平白地又惊起漫空尘嚣。

氤氲翻动的深空中,翻覆着又酝酿起新的烈酒,咕咚咚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地震颤起地面。

沈甸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浅浅地让自己的目光在墙壁上的“封”和“拆”字的大红圈掠过,最后还是扭身回望了去。

他看到,在熟悉的声音里,在四散的尘土里,远处的烟囱和厂房悲鸣着在炸药里折断了,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

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走早一步还是走晚一步,只得将刚要明快些的心又压回自己身体里的最深处,闷了头向着城市的方向踏起脚步。

火光冲天,钢断铿锵,凝固的血和泪都在乱石飞击的硝烟中蒸发了,冲击左撞右闯,连绵如妖风咆哮,溃开被寂静封冻的荒原,轰隆隆掀起波浪,将那还来不及蔓生的藤草青苔与曾经坚不可摧的钢梁土墙一并推翻了,吞尽了。

沈甸又奔跑起来。

厉风紧随其后。

雨又下起来,天又沉起来,沈甸再也不敢回头,将自己的身体抛入重新密集,重新明亮起来的楼寓之间,细密的丝线垂降下来,牵起霓虹路巷,串起分离四散的街道,就这样灰头土脸地沿着蚁窟样的小路,再回过神来抬起头,方才的荒原已经模糊在这片新的光的海洋,在漫天流动的碎裂棱镜里折射的光搭构起一座炫目的虚幻迷宫,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时而暗淡,时而明亮,在地上积起的水泊中投射开一片片恶心的油污,来不及流进下水道就被雨水重新托起,溶开一层虹色的油膜似的光泽,倒映着那些高悬天桥和楼宇间屏幕上节奏飞快的肥皂剧目,饱满鲜润的水果的形影。人们穿行在那些光道间,信息流就无孔不入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毛孔,沈甸的感知几近宕机,鼻中的一切彼此反应和混杂到最后彻底融成一片漆黑,浓腻地堵住嗅觉。

喊声,笑声,车声,乐声,混乱到了尽头就屏蔽成死寂,旧的声浪于是褪去,新的乐潮又扑上,鼓点被脚步敲动,二胡清脆连绵,轻挑的低音调在贝斯里一顿一顿,托在了沈甸的背后,推着他又向前去,回转的旋律将其余的喧闹尽数沉没,风穿过小号,四短一长,渐高的音阶浪潮般地扑入脑中,峰头忽地向下沈坠又骤然垂直拔起,细雨摇动沙锤,将城市中轰鸣的引擎与电流拨动的贝斯和吉他一同合入提速的节奏。

单调复清明,电子的树叶纷乱随风,无尽的光溶解在雨中的城市,溶解在无数张脸,众生万相之上,匆匆忙忙地推动着时间的车轮,碾过喧哗和新生的造物。

这是他未曾听过的光景,却仿佛他从未离开过那激昂的歌,仿佛那是他骨髓里流淌的歌,仿佛那是埋藏在他灵魂最深处的歌。

那迷蒙的红又在空中扯动起来,那纷密的人又拥挤进来,游行的队伍又一次到了近前,不再需要顾忌他人,沈甸顺着那涌动的人流反身转向,朝着来时的路又走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兴奋地颤抖,期待着要迸发歌声。

当硬币和筹码在耳边碰撞,当键盘敲打的声音终于停息,当雪花再次飘落在他的眉头,当他身边的人忽忽然举起无数把鲜红的伞,顷刻间,无数朵鲜红的花齐齐盛开在紧拥的街道中。

他不在乎其他人如何做,他张开了口,忘情地将那不同的歌嘶吼着奏出,于是他又奔跑——推开拥簇在前的人群,一头冲出了那飘动红花的溪流,向着那些迅光流转,姹紫嫣红的更深的城巷间奔去,雨水洗净了他的面容,洗亮了他的眼睛,褪去了束缚他的锁链,褪去了他所拖拽着的失意,不甘,连同着那火光中埋葬的记忆一同抛在脚后,看着它们滚进下水道再放声大笑。

“抽烟,还是抽风!

答案在——空中!

革命、黄粱梦、落色青松!

鲤鱼,化真龙,

竹竿打鬼扑了空!

活命,往生,

有西没有东...”

挥舞起双手——奋力地挥舞,把手臂高高举起,向左抬就是东风压了西风,向右甩就是西风扑了东风,狂舞起自己的身体,忘却一切——再洗净一切。

沈甸几乎是疯狂地笑着,随着那爆开的鼓,随着那迷醉的酒,随着那凄凉婉转的风,随着那屏幕中摇动的当红明星,肆意地扯动着自己的身体。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把那无音节,无意义的词尽数地挤出,把漫身的热气,情绪,血浆,尽数喷涌出来,城市的光影是你的聚光灯,报时的钟声是你的伴奏,那些不屑,恐慌的路人都是你的观众,那些新生的旧秩序,那些阻拦你的低迷,都在你的声音里崩解。

唱出来——唱时代的歌,唱新生的歌,唱悼亡的歌,唱暮雨的歌,唱火焰的歌,播唱着属于新都市的疯狂和理智,将一切迷惘的灵魂都抽离成你的乐器,在这城市的荒原上,奏响只属于你的歌。

“繁星,是牢,不让你跑。

年华,似妖,不怕尖刀!

别样的战场,同一把枪——

子弹乱闯,你替我挡!”

洗脱幼稚,洗脱成熟,洗脱耐心,洗脱峥嵘,漂白过往,漂白未来,漂白理想,漂白自己。

徒留那歌——一切的歌,赞颂一切的,覆灭一切的。

能流出风沙星辰的笔也能做剑,能弹奏童话的钢琴也能砸碎在人的颅骨,都市从来不需要那些好听的歌——它已经听烂了。

现在,它只需要我这不中听的歌。

烂俗的,冲动的,不堪的,喑哑的。

用泡水的鞋狠狠地捶打地面,拣起砖头就飞在那些蠢货的头上,让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都市里,用自己的血做墨,在N703的街道上去书写那些AI永远无法企及的故事,因为它们只能写人想看的东西,而你只能写他人所不想看到的东西。

“你觉得,你是艺术家吗?”

“你能超过艾尔玛吗?”

“你只是个依赖于她的废物吗?”

“你被都市击倒了吗?”

沈甸狞笑起来,鼓动着最大的恶意与最深的绝望,翻卷成那无名的勇气和凶狠,填爆了他的血管,震荡着他的神经,再用玩笑意味的话轻巧地回答城市的拷问,用它所对待你的方式反击回去。

“我觉得我是!”

在那激昂的,滚烫的心中,

仔细的听。

用心去听。

然后,一同歌唱——和我,和你,和他,和它。

“饥不择食!

冷暖不知。

泥中隐刺。

言多必失。

饥渴有时。

心荡神驰。

八荣八耻?”

他把手中的砖头愤恨地抛下,一如既往地迈动起那对已经疲惫不堪,但此刻兴奋异常的腿,感受着自己的心脏欢快地跳动,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山雀一样地飞跳,感受着脑中的思绪轻灵地要飘起。

他拉长了高亢的尾音,最后一次奔向安杉河。

“沈甸!

死不死?”

骤雨の狭间

“雨点闪烁着微光,缓缓地落下”

细雨在城市的天空中撕开一个狭窄的裂隙,一轮裸阳从中现形,将刺目的旭芒散入那漫天的水滴,它们便化作无数个棱镜的碎片,裂解那纯净的暖意,衍射出迷乱的暮光。

离了闹市区,周围的声音便只剩下沙沙细雨。

旅者沈甸从巷中踱步而出,踩过在水中模糊的斑马线,在口袋深处攥紧了双手。

狂热在雨的耐心中消退,新的生机伴潮又起,脑海里扑动着无数朵雪白色的浪花,但他似乎又哪朵也抓不到。

狂热后的空白令人窒息,都市的扼喉似乎从未离开旅者的身体。

“于黄昏夕阳散发的光辉中”

夕光穿过安杉桥千变万化的桥洞,旅者抬起双手,伸展腰肢,灼目的光穿过他两只高举的手臂间,在他身后地面上的碎玻璃碎开一地璨金。

当桥面投下的阴影遮住重新遮住他时,故事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旅者沿着小道缓缓而行”

各色的光束穿梭过城市的街巷,金色的雨沉入钢筋丛林的细胞,淅淅沥沥地拥簇在他的身周,拱卫着他孤身移动在雨幕中。暮光一眨眼就淹没在渐浓渐稠的水汽里。层叠的立交桥在不眠城下投出的几片阴影也被侵袭的雾一并裹了去,方才埋入灰暮,没迈几步,便又是云开雾散,那耀目的光重透射下来。

“心情阴沉”

沈甸裹紧了小他三号的羽绒服,费力地把帽子翻上去,没走两步就被发紧的头皮逼得又拉了下去,另一只手拖行着身后的[现在什么也没有],一边留意着辅路间湍急的冲流,不时地提着起[它没有在这里。]荡过那些沟渠。

他停住脚步,昂首遥望桥面的孔隙间的天空。

“淅淅沥沥雨落纷纷 闪耀着无名的微光

默默地洒下余晖

旅者沿着小道 踽踽而独行

阴沉抑郁笼罩于心”

安杉河在脚边溅起浊浪,快549穿过雨幕。

沈甸深深地吸进潮湿的空气,连同那其中的腥甜,雨势欲停又止,转个方向又掀起更加盛大的交响曲,无数圆硕的雨点乘着那神圣的光滑落尘世,紧密地敲动起碎鼓。

视野随之绽裂。

灰色和墨蓝色的线条在视野中穿梭,闪动,划过,仿佛自己的眼睛变成了老式的黑白电视机,阴云似乎被方才的他所感染,咆哮着鼓吹起新的冷风,骤雨滚地,狂电裂空,那缕赤金的光和滤过它的罅隙,却怎样也遮蔽不掉。

沈甸凝视着那道光芒。

“旅者望见 豆大的雨滴落下 闪烁着光芒

穿梭在那金黄璀璨的辉光之间

旅者感到 冰凉的雨滴答在额前

颤抖着描述甘霖般的苦涩 ”

冷铁一样的雨点,流金一样的雨点,燃烧一样的雨点,心跳一样的雨点。

他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将双眼几近眯成一条同样的罅隙,迸射出尖锐的目光,直射向那轮裸阳。

乌云翻卷,梦一样的恬静笼罩在沈甸的心头,一如他倾听着那名少女,他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又响起,吟诵着无名的诗句。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都市的意志,亦或者只是他幸运的一瞥。

但他隐约地咀嚼出一丝一毫的,肯定。

当艾尔玛下次问他,他擅长写什么样的故事的话,他想,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属于城市的,属于他的,属于人类的,属于他所厌恶的这个世界的。

“他见到雨点闪耀着光辉

倘佯在璀璨金色的辉光中

他感受到额头上 雨点落下凉意

于是带着甘甜的苦涩 颤抖着说”

艾尔玛呢喃着。

沈甸低语着。

“现在我知道了 所谓彩虹”

“那在头上高高架起的桥梁”

“在那条我曾走过的小径上”

“能在远处微笑着看它嬉戏”

艺术家沈甸在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艺术在现实中的样子——它真切,浪漫,神圣而不可思议,它曾经只是停留在艾尔玛的想象中的事物,后来是它的笔下,而如今,它终于垂怜于现形在他的眼前。

他从未感受到自己如此坚决而专注。

旅者沈甸在此刻,真切地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快,有形抑或无形的枷锁从他那渴望自由和无与伦比的身体上脱落,都市和过往再也无法束缚住他的意志。

永恒燃烧的羽翼,予你脱离这凡世的沉沦。

沈甸低下眼,望向那波纹流漫的水面,无数个裸阳倒映其中,汇聚成一个沙黄色的身形。

她在等待着他。

于是沈甸微笑起来,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开口。

“而 与我至亲至近的人”

“而 与我至亲至近的人”

“而 自诩对我所知甚深的人”

“而 自诩对我所知甚深的人”

“却无法看到”

“却无法看到”

沈甸缓慢地重新抬起头,让自己的身体,目光和灵魂一同沐浴在那纯净的光中。

金黄的色彩在现实与超现实的边缘弥散开来,无限地偏振,衍射,分离又重组,最后流淌成无数散发着异光的绮彩,缠绕着,歌唱着,如炼钢厂中奔流不息的铁水,以它那极炽热的,极纯净的,极圣洁的力量浇筑下来,将旅者的身形包裹其中。

“那彩虹,犹如救赎照耀我身。”

雨声不息,风动不止。

罅隙在那虹彩的涡流中扩展开来,蛛网状的裂纹撕开那无边的阴云,金色的雨飞入都市,将安杉河染作一条灿烂的流金孔道。

名叫艾尔玛的少女,她的头发与这黄色的背景仿佛融为一体,又或者说那些细碎的雨皆是她纷落的发丝,阴云褪尽,深空悬挂其后,当风声拨响弦乐,曾是牢笼的群星在此时狂妄地闪动起来,每一颗星辰都融化开来,化作一滴金色的雨,坠入凡间。

每一滴雨都溅落一声鼓点,当弦乐的重奏和鼓点合至极致,当都市尽数融没在那圣洁的超自然的光芒之中,那奇异的瞬光虚彩划破新的天空,露出后方折叠扭曲的回廊,剔透澄澈的琉璃瓦,在那千变万化的维多利亚式宫殿的后方是一轮又一轮的星璇,它们向着沈甸飞来——又掠过它的肩边,沉入他背后发着白光的大地。

沈甸忽然发觉,那轮裸阳已然位于他的身后,而都市与凡世已然淹没在他脑后无限的纯净中。

孤独和伤感以一个雨点的速度敲在他的心上,而下一刻,艾尔玛牵住了她的手,那平静和欢欣便将他的心高高捧起,抬举到光芒和喷泉的顶端。

艾尔玛在笑。

于是沈甸也笑。

当纯白从画面的边缘开始扩散,吞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旅者沈甸开了口。

艾尔玛跟随着他。

裸阳吹响那悠扬的萨克斯,将飘渺,深邃而蜿蜒的曲调送入这场盛大淋漓的爵士乐。

“而当,另一天到来之时”

弦乐停息。

“回望今日的灿烂之际”

管乐敛音。

“在我遥远地褪色的名字上”

鼓组停振。

“荣誉的彩虹 将散下辉光”

终止符。

第三次修改。

终稿。

沈甸&艾尔玛

参考音乐:

山楂树(钢琴版本)-愁予     网易云音乐

骤雨の狭间-Silentroom     网易云音乐

妖风过海-刘森/得得Derb溯/华北浪革 原版/翻版    本站

废柴-刘森/得得Derb溯/华北浪革 原版/翻版    本站

叫魂-刘森/得得Derb溯/华北浪革 原版/翻版    本站

县城-刘森/得得Derb溯/华北浪革 原版/翻版    本站

大石碎胸口-万能青年旅店/沈默沈默 原版/翻版    本站

适合在阅读时伴随上述音乐。

愿您有个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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